霸凌者的自白

写在前面

注:本文续上的是前面一篇《二年级男生的未完成自杀》

题记:已很久没听闻他的消息。事到如今,我只希望他还健在。

可他人的生命,我又有什么权力加以判断?

“全然忘却,毫无怨恨,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?无怨的恕,说谎罢了。”

——《风筝》鲁迅

但愿我能得到这般的痛苦。


第二件事情,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人,自然也是我与他回忆的大头,当时只觉得他是怪胎,如今想起,却添上了同情——但愿这是一种平等的同情。(令人唾弃的优越感啊!)

C是一个怪胎——我还是得这么开始我的叙述。他有什么独特的呢?想必是他什么都要去吃。他曾经在一张数学满分的卷子上吃出来一个窟窿:在考试时候咬着他的卷子,又或者是撕下来了卷子的一角,把灰色的纤维纸放在口中咀嚼。那是一个丑陋的伤疤——牙印依稀可辨,口水打湿了试卷,在我们的眼前褶皱,实在是叫人恶心。老师在讲台上高举起了那张试卷,同我们说了事情的原委:他原来是拿了满分的,现在因为“卷面不整洁”只能拿九十分。

众人只是大笑起来,那时的哄笑依旧在我的耳边。本来就恶心的行径,如今得到了老师争议的惩罚,看来公义仍然健在。于是众人满意的走了。

可他却在无力地申辩,我记不清那时的话了——我本来也没在听。他那痴肥的脸带着真挚的感情,他的声音带着童真,调高而细。我的心里闪过一丝同情的阴霾,可最终又无疾而终了——因为他是咎由自取的,也已有人相助,无需多一只手,增添他心理的压力,我那时确信着。如今想来,我可能仅仅是在自我安慰罢了。可我的确干不了什么……

最终有一天,我的良心战胜了我的懦弱——至少我如今是这样相信的,否则这人性的丑恶将大到难以面对。那时是升旗仪式的入场,众人又笑起来了,在阴冷逼仄的走廊里,他躲闪着,连反驳都不愿做,只是慌乱的走着。等他进了几棵树组成的树林——如果这都能算树林,我拉住了他,想跟他说我是能帮助他的,可不待我说完,他就急忙地挣脱了我的手,朝一旁跑过去,连路都不走了,只是在草坪上踉跄地往前,最终从灌木丛中溜了过去。分明是冬季的晴天,可当他冲出斑驳的树影­——因为树叶都落尽了,落在他身上的光却依旧是脏兮兮的。我伫立在那里,感到无力和羞愧,因为我那时就清楚地意识到,我所谓的帮助以其粗暴的形式完成了一场施暴。

而我有时也是完全的霸凌者,无论是从结果还是意义上来说。三年级的时候,我们学校造了一间新的乒乓球室,革质包装的海绵,涂着鲜艳的颜色,有了人所喜爱的温度,而窗外的世界则是高墙之后的街道,比起校内的死寂,还是能看见人的踪影的。总之,肯定是要比主教学楼要好上不少——我至今仍时时想起贴满走廊的瓷砖,惨白、又反射出灰黑色的污渍和黑影。乒乓球室自然是给体育课用的,而这也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在雨天上体育课了,同学一道兴奋的冲进了这进步的象征,于是第一节乒乓课就开始了。

最新奇的,当然是自动发球机——我们之前都没怎么见过。总之,看着一尘不染的乒乓球从冰冷的金属口中飞出时,人类工业文明的进步在我眼前展开来了。可我们总归是接不住机器发的球的。不一会儿,大家就四散开来去自由活动去了。

美好的时光被集合令打得粉碎。老师的口哨声在室内是如此的响亮,回声久久地留在屋内。而我们不舍地列队,一边暗自思索为何提早集合。

“同学们,我们提前集合,是因为他弄坏了乒乓球机!”

一阵喧哗。他靠在老师身后的墙上,猛地起来,惊愕地看着我们,不像是犯下过错的孩子。

“是他,吃掉了乒乓球机的组件,搞坏了机器!”

一阵哄笑。他吃卷子也罢,竟能吃掉机器的组件?实在是……可笑。

“为了惩戒他,我们暂停接下来一年所有的体育课!”

于是我们肃然了。光明的日子倏然离我们远去了,我们本确信刚才的嬉笑与欢乐是新生活的开始,可这新生活在我们眼前被撕得粉碎。

“下课!”

我们自然是没有走,我们围了上去——一面是亡羊补牢地试图修好机器,一面是看着不自觉的罪犯。他依旧是愣在那里,茫然的看着众人,嘴里只有喃喃的声音——我不记得他说什么了。不,我根本没有在听他说。

愤怒。

众人都默声,愤怒的看着他,看着罪犯困惑的表情,愤怒则愈发更甚。

公义在何处?

不知何时,有人动了手,于是众人的拳头都开始落在他的身上。

他连还嘴都没有,甚至不说自己感到疼痛,只是一言不发的接受着愤怒与拳头。待下节课上课的铃响起——那是一首古典乐的一段欢快的旋律,我们总算是愤愤而未尽兴地离去了,留下他一个人呆在那里——在被扭曲了的乐曲中,昏黑的角落之中。

于是他那节课自然迟到了,面对老师的质询和呵斥,他却也不反驳,只是一个人木然地站在门框之下,接受全班人目光的审讯。在可怖的沉默中,他任凭老师将粉笔重重地摔到他身上,然后被关在教室的门外。我们倒是愤愤地说:那是他咎由自取!

我总是感到由衷的愧疚,因为我很少出手打人,再者,我的行径和我所不齿的霸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?于是,加害者和被害者本就是一体的。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国民性,叫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和阿Q死掉的那可耻的看客们,而是那更根深蒂固,更不可更易的人性。悲惨不随着旧时代的结束而消逝,它将一直存在下去,因为其生于人性深处无底的黑暗中。

后来有没有再有体育课,我甚至都记不清了。或许是取消了三个月的课程,而不至于一年之久,或许命令被遵守了,或许根本就没有取消过——我其实依据模糊的记忆,倾向于第一种说法。不过,这确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。

而终于我是不会乒乓球了——时至今日。

最后一次听闻他的消息,是六年级的时候。与小学的五年的连接仍然鲜活,叫我一有机会就去询问他在初中创下的丰功伟绩。

在一段楼梯上,我遇到了小学时的好友。狭小的窗户外是上海的阴雨。我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。

“你说C吗?他第一天就犯了大错,被校长打电话去小学了。”

于是我们大笑起来,在上海的雨里。


于是我失掉了美好的过去,又失掉了光明的未来。如今我剩下来的,恐怕只有与生俱来的痛苦。我想,我大抵就是在那黑暗中去找寻些许的忽暗忽明的微光,借着那光勉强的将肉体存续下去,以期那萦绕在人心头的、短暂的全亮的光明降临在我的生活之中,再藉由这几日的光明,以对抗那伴随生命的、永恒的折磨。

dark
san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