匹夫之死

蜉蝣之死,犹可以撼大树。——题记

闹钟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在床头响起,将睡梦中的人从精神自由的遨游中框回精确的日程表。男人也如同往常一样,带表,起身,更衣,刷牙,洗脸,刷牙,烧水,在水壶卡的一声断电时恰好听完今日的简报,当他坐在桌子上从左数第二十九条木纹时开始吃泡面的时候,从闹钟响起恰好是十五分钟。

按照往常,他拥有五分钟时间坐在沙发上任凭思绪享受牢狱中的放风,不过今日他没这个闲工夫。他翻开桌上的行李箱,确认其中每一个电线都插在了正确的位置。

他一边翻弄着电线,一边想象着那盛大的鲜花开放,便突然开始大笑起来,不一会儿紧握着电线的手也松开了,抽搐着;他的眼睛不一会儿就失焦了,整个人颓然得倒下去了。

五分钟的计时器响了,他一下子弹了起来,立的跟机器一般的笔挺。他甩了甩头,对着镜子摆好行人的笑容,拎上包,就出门了。


电车还是如同往常在那一刻准时抵达了站台,而他不自知的就站在了同一扇车门之前,看着一批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。人本来就是没什么表情的,总是那样的冷漠和惊人的寂静。站台的播报音和电机的噪音是隆隆的响着,一遍一遍重复之后,逐渐又迷离起来,一段段有意义的话逐渐崩解为一堆音节的单纯堆砌,最终又落成了人的声带的振动,和那喉结的上下蠕动。那声音是机械和空洞的,铁剑一般穿透那混凝土的厚墙,在他的胸腔里久久的振动,他想要抽离开这令人厌烦的一切,却感到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听使唤,随着人流涌上了车厢。他双眼死死盯着站台,最终好似让自己的灵魂抽离开了车厢,让一切的声音沉寂,可随着铁门重重的合上,这念想也就断了。

他看着一个孩子坐在他的对面玩耍,手里拿着一把鲜艳的塑料剑。他的动作还是笨拙的,那剑不时地往地下落,他又尽力伸长他的小手去够落在一群黑白色鞋之间的钝剑。反倒成了这平衡的破坏者。孩子旁边的女人,应当是他的母亲,把疲惫的手搭在孩子的身上。他不禁想起了那因遥远而显得美好的童年,可顿时就被嫉妒和愤恨模糊了双眼,转过头去。孩子的笑声对他而言变得可怖而值得憎恨。

或许他们是不该死的,我不该令人民因人民的福祉而死去。不,我这该死的泛滥的自尊心啊!我才是该死的人——同他们一起。

未了,他又觉得这般的表述太过个人,于是改成了:必要的代价。

必要的代价。

于是他的步伐又坚定起来了,一步一个台阶,冰冷的皮鞋踏在大理石的台阶之上,做出疏离的节奏来。他望着前面那蹦蹦跳跳的孩子的步伐,只是扶了扶自己的包。


上午的阳光已经是如此的刺眼,叫长处黑暗的人伫立在隧道的出口。等他恢复视力之之时,又打量起身边的一切来。眼前的建筑,确切的说,是一片片剥夺了人性的巨墙。伫立在一大群破落房子的正中央,一直向上延申到视线的尽头,在渺小的行道树和行人上投射下长长的、纯黑的影子。那墙的外壳是早应该层层剥落的土灰色的,只靠税收的燃烧才能维持落伍审美中的体面,至于外壳中露出的一排排黑压压的重复的洞口,则全部都是刷上了一层黑色涂料的——不过那般小的洞,也给不到里面的机器什么光的。而那琉璃的楼顶,却又将精细无所不用至极:金黄的瓦片,绿色的飞檐,令人想起昔日皇家那耗费民脂民膏的设计。

一个现代的躯体上接上了一个古代的大脑。

地铁站离大楼很近,他也早就算好了最合适的位置。他每走一步,都走得更加轻快,又沉重;一想到贯穿他整个生命的痛苦,将同造就他痛苦的体制一同灰飞烟灭,他不禁让快感淹没他的身体。他本来又要陷入那种癔病的癫狂,不过那持枪警察铁黑色的审视把他又拉回了匆匆过客的角色。

不过他也快死了。以及这一切,路边匆匆的行人,威严而宏大的监狱,以及永恒的痛苦,统统将要终结了。

但路人或许是不该死的。他们本也是这制度的受害者,应当看到阳光。

但那个艾伯特曾经说过,不能带着白手套。对的,他们只能死了,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。

更何况,他们早已经是这牢笼的维护者了,他们的血肉一代一代蜕变为那密不透风的铁墙上新的一层血红的铁。

他终于看见那血红的牌匾了,竖立在威严的铁门之上,只可惜华丽的外表无法掩盖其下血肉的癔狂。想到这里,他不禁打了个寒战,但他努力说服自己,他不必恐惧这已经被他所唾弃的神圣权威。他意识到,他的人生最伟大的时刻已经到来。

可他总归是不想让那无辜之人死去的,他等了几秒钟,等到大门前人最少的时候,猛地拉开自己的包,于是四旁的便衣和警卫的目光就全部落到他身上了。他瞬即拉了那根引线,于是轰隆的声音和爆炸的冲击波就穿透了他的身体。


他好像看见,那帮人都倒下了;他好像看见,新的阳光又要冲破这乌云密布的天空,照在那见证数不尽的血红与灰黑,和那转瞬即逝的希望的古皇宫大门上。

他好像就要看见了……

而他的意识,在盛大的鲜花怒放的声音,以及那背景中微小但刺耳的悲鸣中,向着深渊落去。

他最后试图让自己的手抽搐一下,可还没等到神经最终的命令到达手尖,他就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
dark
san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