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的一次相聚
革命党人让守卫退下,自己推开了那扇铁门,阳光终于倾泻进了牢房。革命党人如往常一样,穿着那套熨得笔挺的中山装,胸前佩戴着两排金碧辉煌的勋章。他那擦得光亮的皮鞋在灰暗水泥的地板上踏得脆响。在他走出牢房前,终于还是停了下来,回头看向极左分子。
他说:“你应该知道,革命已经结束了。”
极左分子说:“革命当然没有结束。”
“党已经取得了政权。”
“党已经要腐化了。”
“历史上你这种人多了去了。你我在历史系认识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。总有这么一撮人,没有认清历史的潮流。革命,已经结束了。你知道的。那个允许你大声疾呼的时代已经孕育出了党。而党已经胜利了。现在这个时代,你的呼喊则是在破坏革命的成果。”
“不,革命还没有成功:人民还没有胜利。”
“人民不会胜利。每一个时代,总有人坚信人民终会胜利。但人民从来没有。”
“那在革命中的哪几个月呢?在公社的哪几个月呢?你还记得,当党发动群众在八月起义的时候,那时红旗招展的城市里的景色?那时,饭店里再也见不到低头哈腰的仆人们,他们都直视着你,眼里发出我们所呼唤的那种光芒,好像在说:‘我与你是平等的’。那时,大街上再也见不到黑色高礼帽,见不到乞丐,见不到破落的衣服,也见不到豪华的礼服。工人坐在高档西餐厅里,用着刀叉吃着牛排。那时,街上的每一个人都自豪地走着。那是数万万人的梦想:有尊严地活着!这是唯一一次,他们看到,在永恒的黑夜之中,好像东方有了一束亮光。第一次,革命即将胜利了!”
“你知道,那是革命时期独有的现象:的确辉煌,但短暂。一个理智的人,应该参与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,而不是继续破坏党和国家的体制。”
“党,已经死了!党,已经腐化了!一个新的、更加专制、更加强大的一党专政被我们自己创造出来了!”
“那不是你停止我国数千年来第一次真正现代化的理由!我们到这一步,已经牺牲了多少烈士!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,你还记得吗?在刑场上,他面对着刽子手,唱着国际歌赴死!那是我们的室友!”
“是的。因此革命一定要进行到底。不惜一切代价!”
革命党人摇了摇头,“你知道,你这么做,就算成功了,也只能取得一些很小的进步。你应该清楚的知道,我们没有那个条件实现你的理想。”
“是的,我知道。”极左分子顿了顿,望向墙上挂着的党的宣传海报——放的正是眼前这位革命党人的照片。他依旧穿着一套中山装,不过破旧的多:领子已经被汗水浸的僵硬,胸前的纽扣也找不到了,袖口也已经开了线。他的胸前仅仅只有一枚徽章,一枚小小的、党的徽章。镰刀和锤子好似穿过了黑白的照片,在他的眼前熠熠生辉。他穿的也不是让侍卫擦的皮鞋,而是一双从士兵仓库里申请来的草鞋。极左分子再次望向那张已经衰老的面孔,看着那双熟悉但已经污浊的眼睛,说到:“哪怕,只有一点点进步,也是革命的胜利。”
“这没有意义。”
“进步本身就是意义。”
革命党人沉默了很久,而极左分子也不说话了。半晌,革命党人说到:“你这个反动派,党和国家秘密的敌人!准备好吧,我们会让你在断头台上死的痛快的。”
说完,革命党人转过身去,走出牢房,他挥了挥手,两旁的守卫把厚重的铁门关上,于是牢房里又是一片漆黑了。
在门即将关上时,革命党人听到极左分子喊道:“人民万岁!革命万岁!”
那是革命党人这辈子听过最深沉、最愤怒的呐喊。他也没少听过呐喊,在他读大学的时候,大学南门外面的断头台总是忙个不停的。学生们挺着胸膛,唱着国际歌,喊着口号,奔赴刑场。然而他所听到的,不单单是一个人的声音。他感到,极左分子好似不是一个人喊的,他好像有历史上一切愤怒的人们站在身后一起呐喊似的。
他未曾停留,一直故作镇定地向外面走去。当他走出地牢,来到地面时,已是黎明。天空东方一轮红日慢慢升起。太阳依旧是那么的鲜红,第一缕东方的阳光如期而至,穿过历史的血雾,照在这片饱含泪水、汗水和血水的厚重土地上。
不知怎的,革命胜利后的第一次,革命党人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