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之所以在此写下这样几句不无道理的废话[1]，不过是为了解释今日的感受——姑且称之为“感伤”。
强迫溢出在我的整个生活里面，把我的生活和我的人格变成了供别人所打分和批判的商品，实在是叫我沮丧。我一面把玩着颓丧的思想，一面感受着写作时所压制的情感。被理性的堤坝所积蓄起来的，对阿非利卡的血泪的高中生式的激情向我袭来。
恐惧和疲惫，让我决意去小说中寻找些许慰藉。
我兴冲冲地冲进书店里，计划是拿走几本恋爱小说，最终却发现手上捧着一本“不可腐蚀者”的传记，然后是《利奥波德二世国王的鬼魂》。
我靠在沙发上，背后是别墅的墙，而面前就是过道了。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读起来了：藏在重重意识形态的包裹与废墟之后，高贵的道德与炙热的灵魂，热月八日孤注一掷的自杀以及热月九日的自杀未遂，未完成的签名，共和历下协和广场的断头台，冰冷的死亡数据，清醒、悲愤、才华横溢但却无力回天的非洲国王，数十张断了手脚的人的照片，柏林和布鲁塞尔的辉煌歌剧院，罗马孤独和漫长阳光下的走狗，即将变成大刽子手的美国记者[2]……
正当我好像要想出什么情感的时候，面前来的保洁员开始高声[3]地说起关于工作的事情来，然后旁边的店员竟然就跟她攀谈了起来。于是我注意起书店里嘈杂的一切：
孩子大声地敲击着地板走着；中年夫妇匆忙地逛了一圈，也隆隆作响地走着；至于我所最反感的，还是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家伙，高傲地噼啪作响的走着，用余光低看了几眼书架，便掏出手机来摆出各种姿势的拍照。
庸俗的空间！我在心里这么说。书架上摆的，是对暴行的控诉，可人们只从这个书架中得到了朋友圈里面的照片，得到了上海初夏的景色，得到了沾沾自喜的情感——这话不单是对我面前的人说的，更是对我自己的控诉。我不过也就是一个看客罢了！[4]
归根到底，也没有人在乎今天的刚果是怎么样——前几日我还读到新的关于刚果的屠杀的报道，还是在我吃晚饭的时候读的。那时候，我也并没有感到不适，在心里谴责了几下自己的麻木不仁，又投入到吃饭的事业当中去了。
我好像再一次杀死了他们。每一位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，都再次断掉了数万刚果人的手脚，将不可计数的冤魂溺死在大洋底的荒漠之中。[5]
一股嫌恶涌了上来，我把书塞了回去，然后快步地离开了这一切。走到门口的时候，阳光重新的出现：而我一定是觉得这盛大的阳光是如此的丑恶和残酷，以至于我喃喃着“Gatsby is dead”[6]，便摆着一幅杀了人的家伙应有的肃穆的神色，从挤着拍照的游客当中过去了。
于是我匆匆的扫了一辆车，就回到了永远不缺景观与景观社会[8]的，周六下午的卢湾区的街道上。[9]
倘若诸君真有功夫读到这里，那么就让我再多啰嗦一句，这句话我自认是概括了这几千个字符的意思的：尽管我如何伪装生活的美好，在漫长的黑夜里，被社会的规训所压制住的，无数冤死而面目全非的灵魂就要来走进我的良夜：面对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反射出来的、被LED污染过的月光，痉挛着的肉体提醒着我这一点。[10]
- 1.从一种抠字眼的角度，这应当是“敲击键盘”。以及，可能各位觉得这些废话连道理都没有。但如果只是笼统地说一些大道理，我想这个词汇还是值得被使用地。为了不妨碍阅读体验，或是打断还算通畅的句子，我将把这些完全没有风趣的文字放到脚注。 ↩
- 2.我想这个字眼的使用的问题在于：很多人应该不把非洲人当作是人类。 ↩
- 3.从一种绝对的角度，她的声音绝对不算大，不过是人正常交流的声音；但从一种相对的角度，我想各位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声音有多么的烦人。 ↩
- 4.当然，各位也可以说，没有什么死者的冤魂，我仅仅是因为读书读了一半，被打扰而感到不舒服罢了。 ↩
- 5.曾经有一段时间，“鲸落”这个词汇激起了人们的浪漫想象。从纯粹生物学的角度，被溺死的黑人应当起到了完全相同的浪漫效果：在深渊中，下坠的逝者即将化作海底的生命源泉。我真挚地希望人们不以浪漫的眼光来看待“黑落”——这是我现造的词汇，若各位看到这个词汇发笑的话，那么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。 ↩
- 6.此处确实为文学化的处理。事实上来说，当时我正在盘算该如何书写我走出来的这一刻，而我的确是想起来了盖茨比死去的场景：“他一定透过可怕的树叶仰视过一片陌生的天空而感到毛骨悚然，同时发觉一朵玫瑰花是多么丑恶的东西，阳光照在刚刚露头的小草上又是多么残酷。”详见[7] ↩
- 7.注释的注释。如果各位能觉得我写的东西能配得上这个词汇的话，那么此处应当如此使用。坦白来说，我并未找到一个很好的替代词汇来传达这样一种意思：这种感受分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，我们却不甘于把其归类为一种日常。 ↩
- 8.此处确实为词汇的误用。但从一种自以为是的批判角度，景观社会这个概念不过也就是景观罢了——我想起来，前两日徐家汇书院把这本书摆在正门口的展示架上，同三岛由纪夫的《假面的告白》一道。 ↩
- 9.倘若各位在那天出了门，应该是都能够看到盛大的阳光的。而我可能是在考试的时候读了盖茨比的死亡不知道多少遍，再加上涉世未深的人总有的一种特征：喜欢先用囫囵吞枣的，从不知道哪个地方摘抄来的句子代替自己生活细腻的感受，我总归是觉得斑驳的阳光照在我身上，是那么的陌生，仿佛不再是陈腔滥调中的“生命的源泉”或是什么类似的东西，而是变得异常的令人作呕。 ↩
- 10.当然，你也可以觉得这可能是一些很世俗的事情的压力所迫：升学、恋爱一类的事情。见[11] ↩
- 11.请注意我在此处也无意将恋爱或是升学贬低为纯粹的世俗事物。我使用世俗这个词汇，是指这类通常被当代人所讨论的事物，对我来说似乎如此。 ↩